殷景吾又是失望又是苦笑,按住眉心,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白衣素影。他一开口,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意想不到的干涩:“你既然叫我保重,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?”
“我是打算让你同我一起,我,我一个人应付不来。”他第一次了软,看着对面人震惊而微微意动,止不住地苦笑,“可我从来没打算勉强你。望安,你好好地想一想,医者应当心怀天下苍生,我也是苍生之一,你什么时候真正地把我装在你心里过?”
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,然而,一旦开口,接下来所说的就如同爆发出的地火,难以止息:“七年前你执意要杀我,七年后不过见了一面,你就要赶我走?那么,我,殷慈,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呢?是同行者,是队友,还是……挚友至交?”
“林望安,对于你我这样的人,骄矜与自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,可我现在觉得,毕竟也是历经生与死的,那些都不再重要,我站在这里,就在这里,你看着我——”他深吸一口气,站过去,手撑在桌案的沿上,居高临下地凝望着神色微微躲闪的白衣谷主。
殷景吾再开口时,神情慌乱而迫切,他抓住对方的手,全然不顾背后的灼痛,嘶声道:“你说,你有没有一刻把我当成过你最重要的人?你有没有真的把我装在心里,把我当成可以托付生死的至交?”
在林青释长久的沉默中,他浑身的血一分一分地冷下去,内心如同冰火相煎,痛苦难当。白衣医者的双肩在他手指下微微颤抖,每抖一下,他的心也随之剧烈一悬。
然而,林青释仍然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微微颔首,唇边明月一般的笑意如同无声地讽刺。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殷景吾颓然放开他,想要站直,却因为后背伤口的刺痛而足下微微踉跄。他一动,林青释便也发觉,一句“你怎么了”在唇边转了几转,最终还是脱口而出。
“原来你还管我的死活?”殷景吾自嘲般地微微哂笑。
林青释微微蹙眉:“你受了伤?还很严重?你怎么不说?”
他语气罕见地出现一丝急迫,双手摸索着从对面人的脸颊上掠过,把人按在对面,手指按住他侧颈,凝视觉察着那里的气息变化:“你怎么这样不小心?居然中毒了!”
殷景吾轻轻哼了一声——他颈间向来敏感,不能触碰,林青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收紧,在他那里按出一块淤青。
“抱歉。”林青释勾起半边唇角,自己出现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,实在是不应该。他微微往后退却,淡淡地嘲讽,“殷神官想必太自恃法术高明,都不屑让药医谷的人为你看病了?”
殷景吾垂下眉眼,淡淡道:“不是我不说,是你不关心我——按照你的医术,莫说是受了重伤,就算只有一丝血腥气,你也能察觉到。”
“住嘴。”仿佛忽然被他平淡的一言激起火气,林青释手指陡然一滞,温和的声音中微有冷意,“殷慈,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?”
“身为平逢山神官,不能心如止水,无念无想,是我之过。”殷景吾微微别过脸,漠然地一字一字回道,“之前的那些话你且忘记,我只问一次,未来再也不会问了,你……”
殷景吾忽然噤声,僵在那里,宛如忽然被抬手施了定身术。房间里空荡荡的静默无声,因为结界,外面的喧嚣声也传不进来,他只听见身后的旧友轻声说:“不要听。”
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林青释说的是和当年同样的话。他双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侧额,覆手遮住他耳朵:“不要听,接下来这些话或许不是说给你听的。”
他指尖微微颤动,语声也仿佛清风从殷景吾心中轻拂:“殷慈,你不要怪我,爱之深而责之切。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样样都好,所以对于某个瑕疵才会耿耿于怀,堆积至最后的落幕时分,终于让苏晏有机可乘。
“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骄傲,说出这样的话。既然你说了,我说来便也无妨——你是我这七年来最重要的人,也是……唯一的挚友。”林青释语声一顿,沉郁下去,“为七年前的事,我向你道歉。”
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视着他单薄的唇一张一阖,林青释的手指按得并不紧,但他依旧如言没有去细听,然而,对方这一刻的神色和动作,无一不昭示着,他所说的,就是自己想要的答复。
这就够了。
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,微微停顿一下:“谢谢。”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林青释,看他虽然满脸病容,眉目间微有倦意,笑起来却仍是光风朗月的温润模样,宛如一江川后静谧无声的波纹。
他的眸光定格在对方蒙眼的白绫上,望安曾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眸,宛如织绡绮梦里的深碧珠,如今虽然已盲蒙尘,然而,当他定定地面对着自己的时候,双瞳的碧色冷光仿佛直接透进心里。
“你的眼睛能治好吗?”殷景吾忽然问。
“不能。”林青释安抚式地捏捏他的手,翻身在药箱里挑挑拣拣,倒出药来,注水和好,抬手将药碗递过去,“不要乱想,喝下去,等会我助你运功将毒逼出来。”
清苦刺鼻的气味直面而来,殷景吾端住药,心里有些庆幸,因为自己受伤,如今他们相处,还像是七年前的光景。他却实在低估了药医谷主所配出来药的变态程度,药汁入口的一刹,他哇的一声尽数吐出来:“呸呸呸,这什么东西,真苦。”
林青释失笑,抬手摸索着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汁:“快喝下去。”听到殷景吾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的声音,他笑笑,“你把结界解了,我让子珂送糖给你吃。”
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,舔着子珂不情不愿让出来的龙须糖,眼神从平躺的撷霜君、趴在窗前看热闹的阿槿、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史画颐身上渐次掠过。他思绪有一刻的放空,只觉得此地此境,故友除了云袖皆在,也算得上岁月静好。
“婚礼开始了!”阿槿兴奋地一拍窗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