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要死了……不会再有下一次复活了,永生永世,轮回不见。
他勉强抬起沉重的双手,试了好几次才揉上自己的眼睛,他手指在眼脸上蹭了蹭,而后就看清了,眼前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燎原之火,明晃晃的,火焰中有近百只手伸出来,试图把他拉到地下去,那些手是火焰凝成的,或焦枯黑烟化成,纪长渊知道,只要被它们捉住了,就会沉沦下去,再也不能上浮人间。
不,不能够,他会过去的,但不是现在。
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说,是什么?啊,那是……
“如果有天,她哭了,我又不在”,纪长渊挣起身子,拼力讲一句话说得平稳而完整,“你替我哄哄她。”
陆栖淮的脸色终于变了,唇畔那种惯有的风流笑意也凝滞住了,他自然知道这个‘她’指的是谁:“我答应你。”
“一定。”他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了筚篥,补充道。
他缓缓地抽出了祝东风,迎着纪长渊感激的神情,手指极慢地拭过剑刃:“纪公子,你是一代剑客,死于稀世名剑之下,也算不枉了。”
“谢谢。”纪长渊气若游丝,盼望着他一剑下来,早早结束自己的痛苦。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,世间的万物再也不能萦绕挂念于怀,他陡然灵台空明、神智轻灵起来,甚至那种锥心蚀骨的剧痛也在一瞬间淡出、远去。
在这样异常的安宁中,他忽然发觉了一丝不对劲——他在雪鸿的面前伪装得算是非常好,绝没有泄露一丝一毫自己中毒的迹象。可是后来,陆栖淮发现自己中毒,居然丝毫不意外,而且就算是他中毒迟钝若斯,依旧感觉到暗处有人持着玄霜石在刻录,可是陆栖淮却没有点破。
纪长渊充满了疑虑,回想起之前与他一路同行、追击至此的点点滴滴,不觉如入冰窖。然而,此时,他已无法动弹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栖淮倾下身来,湛湛的双瞳居然是如海如天的深蓝色,蕴含着说不出的叹息惋惜之意。
这样一双眼眸,大概做不得假。纪长渊听到他缓缓地附耳开口,声音轻而近乎无声:“那不是来自人间的毒,是天上之河里的水。”
陆栖淮微微迟疑了一下,又说:“朱倚湄会安然活得很久,比许多人都长命,你且放心去。”这一句话,已玄然近乎于天语。
纪长渊缓慢地咀嚼着这一句话,思维迟滞住了,他能感觉到,自己的灵魂在巨大的拉扯立力下,正摧枯拉朽地向外流泻,飘飘然要升空而起——他说什么?说阿湄会长久地活下去?那好啊。
可是,他是怎么知道的呢……意识飘悠着,已经无限接近那个真相,只差最后的磅礴一推。他涣散的眼瞳中,映出祝东风斩下的倒影,长剑灼灼,挽出的剑花像燃烧起来一般。那一簇欲燃的剑光也点亮了思绪的火焰,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刹,七妖剑客再次短暂挣脱了生死轮回力量的束缚,灵魂重窜到躯壳中,一语道破了那人的身份:
“原来你是……”祝东风从咽喉处斩断头颅,破碎残存的字节被凌厉的剑气击散。
陆栖淮站在那里,就地挖了一个深坑,将七妖剑客连同忘痴剑一同埋入,填土、埋草,再覆上一层沙砾,看起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丘,路人根本无法看出,其下长眠着的,是一个有着怎样过往的人。他揣测着纪长渊的意愿,没有断石刻碑,只是静立在土堆上,横笛吹奏了一曲。
那只是支普普通通的悼亡曲,只有四句唱词——
“蜉蝣一恨,命如朝露;
凡侣二恨,青丝白发;
草木三恨,逐风易折;
飞鸟四恨,奔波劳苦。”
最后一个音节袅袅消散的时候,画面也恰从中而断。晚晴长吁一口气,向后浅浅退了一步,松开了何昱的手。他们并没能听到,陆栖淮附在纪长渊耳边低声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,可是从其他的言行来看,已能发现足够的问题。
晚晴皱眉:“纪长渊最后是不是发现了陆栖淮的身份?他想说什么?”
“按照我们派过去人的实力,是绝无可能在不惊动陆栖淮的情况下刻录下这一段的。”晚晴吸了口冷气,“难道是陆栖淮故意让我们知晓?不应该啊,他到底想做什么,又有什么理由?那我们后来又是怎么得到筚篥的?”
何昱一提嘴角,沁上冷冷的笑:“玄衣杀手去击杀陆栖淮,而后带回了这管筚篥。”
“陆栖淮死了?”晚晴颇为惊异。
“不知道。”何昱淡淡道,“玄衣杀手与他打斗了一场,只是先夺走了筚篥,送到了最近的分坛,弟子又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。”
晚晴恍然大悟:“这样好,可以借此来降低陆栖淮的警惕,让他以为玄衣杀手只是为了谋财而去。”他毫不怀疑玄衣杀手的实力,楼中只有三位,代价更是高昂,每出动一次,要花去全城一旬的赋税。
他问:“可是玄衣杀手怎么知道这是要给湄姑娘的?莫非他已经取得了陆栖淮的信任吗?”
何昱不答,摆手示意他看那管筚篥。晚晴定睛一看,怔在那里,筚篥最下端镌刻着“渊湄”二字,端方雅正,居然与楼主平时所写有几分相像:“这是林谷主的字?”他再一翻,乐器管里细细地题着一行小字,瞧刀法是后来补刻的,他费力地对着灯盏看了好久才辨清楚。
那写的是:“愿她来生平安喜乐,一世无忧,长命百岁。”
“这是那个时候,七妖剑客以为湄姑娘跳下高塔死了,后来写上去的。”何昱解释道,“后面还题着纪长渊的落款,太过醒目,玄衣杀手大概一下子就能认出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