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想到什么舒心的事,陆栖淮微微勾起唇缓缓道:“不必,天要晚了,到前面客栈住一宿吧,在那里就会见到。”
“见谁?”沈竹晞眉头一跳,隐约感觉自己将要啊呜啊呜地吞咽下一波狗粮。可是,明明陆澜和阿袖重归于好是很开心的事,为何他却觉得心头隐隐涩然呢?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,发现自己居然是舍不得陆澜,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相护,想到他也许会和别人开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人生,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开心。
沈竹晞郁郁寡欢地摇头,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用力甩出脑海中去。
陆栖淮抿唇,瞥了他一眼,悠然道:“如你所说,桃花精。”
他们在天晚时分到了客栈,远远看过去,云袖一身流仙长裙立在檐下的模样,宛如暝色中的袅袅雾气。
在陆沈二人缓缓走到近前的时候,云袖微微笑了一下,眼瞳宛如水洗一样生光万千,定在他们身上。她上上下下地将陆栖淮打量了一遍,忽然展臂扑过来,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蹦跳着。陆栖淮叹了口气,也张开双臂抱住了他。
“咳咳”,沈竹晞将手指拢在唇边,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。
他从未见过阿袖这般愉悦自由的神态,即使是在记忆里相知相交的那七年里也没有,这样毫无防备的亲近实在是太难得了。他了解陆澜和阿袖都是什么样的人,高傲、自尊,从不轻易将心事袒露给别人,除非到死,否则绝不会讲出心底最深的情愫。
……除非到死?沈竹晞一惊,洞察出陆、云二人显然是已经坦诚相对,把话说开的模样,猜想在他离去的这段时日里,一定发生了诸多动荡,甚至一度面临生死之险。
“咳咳,非礼勿视。”眼看着他们好像要抱个没完了,沈竹晞略微尴尬地撇过头,连连摆手,“我的伤还没有恢复,你们要不要这样虐我啊?”
云袖松开他,笑咪咪地补了一句,若有所指:“撷霜君也可以有啊。”
“呵呵。”沈竹晞干笑着,决定不同她讲话,以免引火烧身。他正色道:“在我被雪鸿抓走的这段时间里,你们都发生了什么啊?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国寿灯会吗?”
他转头四顾,眉头蹙起:“怎么就只有你?璇卿和金公子呢?还有林谷主他们一行呢?这么久了,殷神官和阿槿回来了吗?”他清楚地发觉,他每问一句,云袖的脸色就变了一分,煞白如凝渊的深水,一瞬之后强自恢复平静。
云袖将他们引进门,微微颔首:“撷霜君,我同你慢慢说。”然而等到斟茶注水静坐的时候,一旦开口要讲,云袖又忽然不知从何讲起,便缓缓敲击着桌面,宛如清脆的节拍。
“那一天在涉山实在太过凶险,我们只能勉强逃窜出来,涉山还是全都变成了云萝的城市。”她详尽地讲了朱倚湄如何眼盲离去,林青释在昏迷之后又被子珂带走,而后敛眉,从胸臆里吐出一声叹息,“凝碧楼昭告天下,说药医谷主归顺了凝碧楼。”
“这不可能!”沈竹晞一下子拍案而起。
陆栖淮按住他,补充道:“凝碧楼在中州人心目中依然有如衣食父母,鲜少有人去质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。我猜测,要么是林谷主受制于何昱不得不答允,可是我觉察到林谷主沉疴在身,已萌死志,又是清风朗月的心性,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被用来威胁到他。”
他又道:“第二种可能就是何昱伪造了假消息,林谷主并没有归顺他,只是他单方面的动作——毕竟凝碧楼只放出了一条文字昭告,谁也不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。”
沈竹晞迷惘地点头,怅然若失,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:“云萝这件事不能昭告天下,会引起恐慌,可是我们身边几乎没有人了,怎能敌得过凝碧楼的势力啊?”
云袖摇摇头,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摸了摸颈间的伤痕:“那时候何昱知道我是玄衣杀手,以为我必死,将我一剑钉在墙上,没想到苍涯恰好返回将我救下。”她眨眨眼,笑了一下,只是单纯为了想到陆栖淮而开心,“我和苍涯能重归于好倒也算是多亏了何昱,呵。”
“我那时候贸然接下刺杀苍涯的任务,只是害怕被别人接去,我从没打算对他下手,虽然——玄衣杀手没有完成任务的惩罚甚为严酷。”云袖微微颤栗,仿佛仍旧心有余悸,“何昱当初点明这件事的时候,我就十分害怕,他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杀死我都算是仁慈了。”
那一日,在遮蔽视线的暴雨中,重伤奄奄一息的云袖被陆栖淮救下。在何昱已经把他们看成死人的目光中,陆栖淮吹响了《兰因》,所有被束缚住的云氏子弟和平逢山门徒都在笛声的驱动下挣脱束缚,再度鏖战陷入重围。
暴雨里的这一战几乎没有尽头,云袖倒扣着薄游镜,竭力催动天穹上层叠的云彩,看那些云色在笛声的驱使中聚拢成图案。这样的法术极其耗费心力,她咬着牙封闭了五感六识,无知无觉地奋战,只为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。
——直到邓韶音的靖晏军终于赶到时,云袖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葫芦,在深海里沉潜了数十个来回,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绑着铅块沉到海底,灌满了咸腥的色意。幸而靖晏少将在最紧要的关头拔除杂念,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立场,而没有在云萝这条道上执迷下去。云袖放心了,她挣扎着用最后的意识仓惶睁眼,看见陆栖淮心力交瘁已经昏了过去,可是依然背脊笔直地微微仰首。
这样的人,居然就连昏倒,也是在仰望苍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