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村女瞧在眼里,突然抬头问道:“你到药王庄去干么?”胡斐勒马答道:“有位朋友给毒药伤了眼睛,我们特地来求药王赐些解药。”那村女道:“你认得药王么?”
胡斐摇头说道:“我们只闻其名,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。”那村女慢慢站直身子,向胡斐打量了几眼,问道:“你怎知他肯给解药?”
胡斐脸有为难之色,答道:“这事原本难说。”心中忽然一动:“这位姑娘住在此处,或者知道药王的性情行事。”翻身下马,抱拳躬身,说道:“便是要请姑娘指点途径。”这“指点途径”四字,意带双关,可以说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道路,也可说是请教求药的方法。
那村女自头至脚的向他打量一遍,并不答话,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,道:“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,到溪里加满清水,帮我把这块花浇一浇。”
这三句话大出胡斐意料之外,心想我只向你问路,怎么叫我浇起花来?而且出言毫不客气,竟将我当作你家佣工一般?他虽幼时贫苦,却也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等粗事。
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,又俯身拔草,一眼也不再瞧他。胡斐一怔之下,向茅舍里望去,不见有人,心想:“这姑娘生得瘦弱,要挑这两大桶粪当真不易。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汉,便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?”将马系在柳树上,挑起粪桶,便去担粪。
钟兆文行了一程,不见胡斐跟来,回头看时,远远望见他挑了一副粪桶,走向溪边,不禁大奇,叫道:“喂,你干什么?”胡斐叫道:“我帮这位姑娘做点儿工夫。钟大哥请先走一步,我马上就赶来。”钟兆文摇了摇头,心想年轻人当真不分轻重,在这当口居然还这般多管闲事,于是纵马缓缓而行。
胡斐挑了一担粪水,回到花地之旁,用木瓢舀了,便要往花旁浇去。那村女忽道:“不成,粪水太浓,一浇下去,花都枯死啦。”胡斐一呆,不知所措。那村女道:“你倒回粪池去,只留一半,再去加半桶水,那便成了。”胡斐微感不耐,但想好人做到底,依言倒粪加水,回来浇花。
那村女道:“小心些,粪水不可碰到花瓣叶子。”胡斐应道:“是!”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,形状颇为奇特,每朵花便像是一只小鞋,幽香淡淡,不知其名,当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浇了,果然不让粪水碰到花瓣叶子,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。
那村女见他功夫做得妥善,点头微笑,表示满意,说道:“很好,再去挑一担浇了。”胡斐站直身子,温言道:“我朋友等得心焦了,等我从药王庄回来,再帮你浇花,好么?”那村女道:“你还是在这儿浇花的好。我见你人不错,才要你挑粪呢。”
胡斐听她言语奇怪,心想反正已经耽搁了,也不争在这一刻时光,加快手脚,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担粪水,将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。虽急于赶路,仍小心翼翼,没把粪水淋到花叶。这时夕阳已落到山浚,金光反照,射在一大片蓝花之上,辉煌灿烂,甚是华美。胡斐忍不住赞道:“这些花当真好看!”他浇了两担粪,对这些蓝花已略生感情,赞美的语气颇为真诚。
那村女点点头,正待说话,只见钟兆文骑了马奔回,大声叫道:“兄弟,这时候还不走吗?”胡斐道:“是了,来啦!”转眼望着村女,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。
那村女脸一沉,说道:“你帮我浇花,原来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,是不是?”胡斐心想:“我确是盼你指点道路,但帮你浇花,却纯是为了怜你瘦弱,这时再开口相求,反而变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。”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铁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给袁紫衣,她曾说:“这叫做市恩,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。”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,当即一笑,说道:“这些花真好看!”走向柳树旁解缰牵马。
那村女道:“且慢。”胡斐回过头来,只怕她还要啰唆什么,甚感不耐。那村女拔起两棵蓝花,向他掷去,说道:“你说这花好看,就送你两棵。”胡斐伸手接住,说道:“多谢!”顺手放在怀内。那村女道:“他姓钟,你姓什么?”胡斐道:“我姓胡。”那村女点头道:“你们要去药王庄,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。”
钟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,久等胡斐不来,不耐烦了,回头寻来,听那村女如此说,烦躁之意尽去,低声笑道:“小兄弟,真有你的,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。”胡斐却心生怀疑:“倘若药王庄是在东北方,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,为什么说‘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’?”不愿向村女再问,引马向东北方而去。
两人一阵急驰,奔出八九里,前面浩淼大湖,已无去路,只一条小路通向西方。
钟兆文骂道:“这丫头真可恶,不肯指路也罢了,却教咱们大走错路。回去要好好教训她一顿。”胡斐也好生奇怪,自忖并没得罪了她,何以作弄自己,说道:“钟大哥,这乡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甚干连。”钟兆文道:“嗯,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?”胡斐道:“她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,说话的神态,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。”钟兆文一惊,道:“不错!她给你的那两棵花,还是快些抛了。”
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,见花光娇艳,不忍便此丢弃,说道:“小小两棵花儿,想来也没大碍!”仍放回怀中,纵马向西。钟兆文在后叫道:“喂,还是小心些好。”胡斐含糊答应,催马前行。暮霭苍茫中,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。
忽见右侧有两人俯身湖边,似在喝水。胡斐勒马想要问路,见两人始终不动,心知有异,跳下马去,叫道:“劳驾!”两人仍然不动。钟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,那人仰天翻倒,但见他双眼翻白,早死去多时,脸上满是深黑色斑点,肌肉扭曲,甚为可怖,再瞧另一人也是如此。钟兆文道:“中毒死的。”胡斐点点头,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刃,说道:“毒手药王的对头?”钟兆文也点了点头。
两人上马又行,天色渐黑,更觉前途凶险重重。又行一程,见路旁草木稀疏,越行草木越少,到后来地下光溜溜一片,竟然寸草不生,大树小树更没一棵。胡斐心下起疑,勒马说道:“钟大哥,你瞧,这里好生古怪。”钟兆文也已瞧出不对,道:“就算有人铲净刨绝,也必留下草根痕迹,我看……”沉吟片刻,低声道:“药王庄定在左近,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,以致连草也没一根。”
胡斐点了点头,心中惊惧,从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条,将钟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,然后缚上自己坐骑马口。钟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,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,点了点头,暗赞他心思细密。
行不多时,远远望见一座房屋。走到近处,见屋子的模样甚为古怪,便似是一座大坟,无门无窗,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。两人均想:“瞧这屋子模样,自然是药王庄了。”离屋数丈,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,树叶便似栗树叶子,颜色却如秋日枫叶,殷红如血,在暮色之中,令人不寒而栗。
钟兆文平生浪荡江湖,什么凶险之事没见过?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,令人见之生畏,但此时看到这般情景,一颗心也不禁突突乱跳,低声道:“怎么办?”胡斐道:“咱们以礼相求,随机应变。”纵马向前,行到离矮树丛数丈之处,下马牵了缰绳,朗声说道:“鄂北钟兆文,晚辈辽东胡斐,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。”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,虽不如何响亮,但声闻里许,屋中人自必听得清清楚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