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客僧道:“个个都领了,多谢檀越布施。”韦小宝道:“每一个都领了?恐怕不见得,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。”知客僧道:“檀越说笑话了,那里会有此事?”韦小宝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你如骗我,死后要下拔舌地狱。”知客僧一听,登时变色。韦小宝道:“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,大和尚去请他来领罢!”
知客僧摇头道:“只有方丈大师未领,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。”
正在这时,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,说道:“师兄,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。”跟着低声道:“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,摩拳擦掌的,来意不善。”知客僧皱眉道:“五台山青庙黄庙,自来河水不犯井水,他们来干什么?你去禀报方丈,我出去瞧瞧。”说着向韦小宝说道:“少陪。”快步出去。
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,一群人冲进大雄宝殿。韦小宝道:“瞧瞧热闹去。”拉着双儿的手,一齐出去。
到得大殿,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,七嘴八舌的乱嚷:“非搜不可,有人亲眼见到他来清凉寺的。”“这是你们不对,干么把人藏了起来?”“乖乖的把人交出来便罢,否则的话,哼哼!”
吵嚷声中,澄光方丈走了出来,缓缓问道:“什么事?”知客僧道:“好教方丈得知,他们……”他“方丈”二字一出口,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,叫道:“你是方丈?那好极了!”“快把人交出来!要是不交,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。”“岂有此理,真正岂有此理!”“难道做了和尚,便可不讲理么?”
澄光道:“请问众位师兄是那座庙里的?光临敝寺,为了何事?”
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:“我们打从青海来,奉了活佛之命,到中原公干,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,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。方丈和尚,你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,否则决不能跟你干休。”
澄光道:“这倒奇了。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,跟西藏密宗素来没瓜葛。贵处走失了小喇嘛,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?”那喇嘛怒道:“有人亲眼见到,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,这才前来相问,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,来瞎闹么?你识趣的,快把小喇嘛交出来,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再追究了。”
澄光摇头道:“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,各位就算不问,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。”
几名喇嘛齐声叫道:“那么让我们搜一搜!”澄光仍是摇头,说道:“这是佛门清净之地,那能容人说搜便搜。”那为首的喇嘛道:“若不是做贼心虚,为什么不让我们搜?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,定是在清凉寺中。”
澄光刚摇了摇头,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,大声喝道:“你让不让搜?”
另一名喇嘛道:“大和尚,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,怕人知道?否则搜一搜打什么紧?”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,却给众喇嘛拦住了,走不到方丈身旁。韦小宝心想:“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,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?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,也是要见顺治皇帝?”
只见白光一闪,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,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,厉声道:“不让搜就先杀了你。”澄光脸上毫无惧色,说道:“阿弥陀佛,大家是佛门弟子,怎地就动起粗来?”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,喝道:“大和尚,我们这可要得罪了。”澄光身子略侧,就势一带,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。两人忙左手出掌相交,啪的一声,各自退出数步。余人叫了起来:“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!打死人了哪!”
叫唤声中,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,有和尚、有喇嘛,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。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:“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吗?”
澄光合什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本,岂敢妄开杀戒?众位师兄、施主,从何而来?”
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:“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得罪,得罪。”
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,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,历时悠久。当地人有言:“先有佛光寺,后有五台山。”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,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,才称五台山,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。五台山的名称,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。在佛教之中,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凉寺为高,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。
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,满脸油光,笑嘻嘻的道:“澄光师兄,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。”指着那老喇嘛道:“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,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、最有势力的大喇嘛。”澄光合什道:“有缘拜见大喇嘛。”巴颜点了点头,神气甚是倨傲。
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、三十来岁的文人,说道:“这位是川西大名士,皇甫阁皇甫先生。”皇甫阁拱手道:“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,今日得见,当真三生有幸。”
澄光合什道:“老僧年纪老了,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,早已忘得干干净净。皇甫居士文武兼资,可喜可贺。”
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,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,既没热闹瞧,又少了个混水摸鱼、找寻老皇帝的机会,心下暗暗失望。
巴颜道:“大和尚,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,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。你冲着活佛的金面,放了他罢,大伙儿都承你的情。”澄光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,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。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,如何也听信人言?清凉寺开建以来,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。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,那是从何说起?”巴颜双眼一翻,大声喝道:“难道是冤枉你了?你不要……不要罚酒不吃……吃敬酒。”他汉语不大流畅,“敬酒不吃吃罚酒”这话,却颠倒来说了。
心溪笑道:“两位休得伤了和气。依老衲之见,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,口说无凭,眼见为实。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,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,见佛拜佛,遇僧点头,每一处地方、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,倘若仍找不到那小喇嘛,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?”说来说去,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。
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,说道:“这几位喇嘛爷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,那也怪不得。心溪大师德高望重,怎地也说这等话?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,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,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。”
心溪嘻嘻一笑,说道:“在清凉寺瞧过之后,倘若仍找不到人,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,那也欢迎之至,欢迎之至。”
巴颜道:“有人亲眼见到,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中,我们才来查问,否则的话,也不敢……也不敢如此……如此昧冒。”他将“冒昧”二字又颠倒着说了。澄光道:“不知是何人见到?”巴颜向皇甫阁一指,道:“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,他是大大有名之人,决不会说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