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乖,梨花,去上边等着,娘忙完了帮你啊。”
田里的草不比山上,草长得快,根蔓延得快,要想把草除干净,得把泥里的根连根拔起,来来回回要几次才会干净,否则稻种长不好,长好了移进稻田也没收成,周士武和周士仁撒稻种,她便摸着杂草的根顺势拔起,活多得很,没时间照顾梨花。
可梨花不乐意,挣扎得厉害,朝黄菁菁喊帮忙,刘氏心头一颤,头皮发麻,暗暗瞅了黄菁菁一眼,见她没抬头也没吭声,强硬的把梨花放到了田埂上,语气有些强硬,“田里水深,你再大些去田里玩,或过几天放了水,娘带你来玩。”
防微杜渐,梨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。
马婆子饶有兴致等着黄菁菁发作刘氏,便是梨花,都把目光殷切的投向了黄菁菁,但黄菁菁硬是没抬一下头,梨花知道呕不过刘氏,不情不愿的坐在了扁担上,眼巴巴的看着栓子和桃花玩,暗暗低头抹泪。
“哎哟,多大的人哪,梨花,你娘不疼你,只疼你哥哥,你看看,他在田里玩得多开心啊,你娘重男轻女呢。”马婆子扯着嗓门,笑梨花道。
刘氏面色一紧,先看了眼黄菁菁,看不清黄菁菁脸上的表情,她心头惴惴,想出声解释两句,然而她不是伶俐之人,张了张嘴,不知该说些什么,她没有重男轻女,只是怕梨花呛水了。
马婆子抓着刘氏重男轻女,说了好大一通,田里的人不是傻子,马婆子和黄寡妇不对付几十年了,两人一遇上,就没不吵架的,打架都打过十几回了,故而马婆子的话,他们不掺和,免得被黄寡妇盯上。
黄菁菁手脚麻利,同样的活,她速度比周士武快很多,只是她人胖,腰使不上劲,蹲久了腰酸背痛得厉害,梨花还在哭,她把手里的稻种撒完,拍拍手走向田埂,梨花以为黄菁菁会护着她,开口先告状,“奶,娘不要我在田里玩,她重男轻女。”
“多大点年纪就想着玩玩玩,你春花奶奶闺女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知道下地干活了,再贪玩,小心卖出去都没人要。”黄菁菁语气严厉,梨花怔了怔,泪珠挂在眼角,要掉不掉,黄菁菁又道,“你几岁了啊,没长脑子啊,就听黑心肝的瞎说,那黑心肝的见钱眼开卖女求荣,你懂什么是重男轻女吗,就是把你卖了,把钱拿给你哥哥花,你娘要不要卖你自己想想,我周家的孙儿,竟被人牵着鼻子走,丢人现眼。”
黄菁菁本就大嗓门,说这话的时候没刻意压着声儿,周围的人想不听都难。
黄菁菁可谓指桑骂槐,春花奶奶,不就是马婆子当闺女时的名字吗?
马婆子脸气成脸猪肝色,捋着袖子就要冲过去和黄菁菁打架,但又想起里正的警告,咬牙切齿的坐了回去,把怒火转到田里偷懒的儿媳身上,“看什么看,整天东张西望干什么呢,是不是我老马家配不上你,着急找下家啊,不干活立即滚,我老马家不差你这么个好吃懒惰的媳妇。”
黄菁菁斜着眉,轻轻哟了声,“多年媳妇熬成婆,当婆婆的真是威风,致富媳妇啊,你别恨你婆婆,她骂你是好事,村里谁不知道,她两个闺女是被她欢天喜地送走的啊,你要哪天不听见你婆婆骂了,你可要小心了……”
黄菁菁假意掩嘴轻笑,得意洋洋转身,“干活了,干活了。”
马婆子气得跺脚,什么叫她不骂人就要小心了,黄菁菁把她当成什么了?
一场骂战,谁赢谁输有了分晓,田里干活的老人纷纷摇头,都说吃一堑长一智,马婆子却始终不长记性,多少年了,她从黄寡妇手里讨到过便宜吗,总一而再再而三迎上去找骂,活该。
大家继续干活,远处小径上响起嘹亮的声音,震得人耳朵刺痛,只看一大着肚子的妇人挥着手,激动而来,“娘,娘呐,我回来了。”
周士武先抬起了头,马婆子站起身,“哟,又是个讨债鬼呢,以为自己把儿子教得多厉害,还不是个卖侄子骗老娘的滚犊子。”
“娘。”周士武把手里的稻种放回篓子,“我叫她回范家去。”
范翠翠边喊着娘边迈着小碎步走来,几天不见,身形瘦了一圈,脸颊的肉也没了,下巴尖尖的,眼角周围一圈黑色,远处听声音就能识人,离得近了,看清楚面容才觉得有些陌生,周士武站在田里,范翠翠站在田埂上不由得落下泪来,“娘呐,听说家里忙不过来,我回来帮帮忙,娘,院门的锁怎么换了?”
她拿钥匙开门,拧不开锁,去后院,院子被人从里抵死了,推不开,她原本要回家给大家做饭方便她接下来的戏码,没料到,落了空。
马婆子不嫌事大,“周二媳妇,你去哪儿了,怎么憔悴成这样子了?没了你,你婆婆不知多高兴呢,巴着老赵家的文莲,挣了二百多文钱了,你婆婆说了,不把钱从文莲手里拿回来,文莲的伤好不了,你和文莲不是走得近吗,怎么也不替她说说好话,一窝子人,联合起来坑文莲?”
文莲气黄菁菁是事实,但气归气,该去周家可没耽误过,钱跟流水似的,村里人帮她算着呢,二百多文了,亏得是老赵家有钱,换作其他人,早找人打到周家去了。
周家摆明了欺负人,不打一顿完不了事。
范翠翠瞪大眼,狠狠倪着马婆子,没给好脸,“怎么哪儿都有你,我和我婆婆说话关你什么事,长舌妇,幸亏我马叔入土为安了,否则恐怕要死不瞑目。”
她是巴结黄菁菁来的,哪能让马婆子坏了她的计划,范翠翠拖着肚子,喊了声相公,“这些天,孩子踢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,该是想他奶了,我回来看看。”
“看完了?我老婆子没病没灾,能吃能喝还能干活,身体好着呢,看完了就给我走,别耽误我们干活,老二,干活去。”黄菁菁不会当着外人损刘氏的面子是因为刘氏的确是为了梨花好,虽说方法不当,起码出发点和结果是好的。
而范翠翠,黄菁菁想不到理由给她留面子。
范翠翠微微皱了下眉,脸上赔着笑,“娘,我和相公孩子都有两了,我能去哪儿,桃花没有我陪着夜里睡不着……”
黄菁菁扬手打断她,冷着脸道,“桃花好得很,用不着你操心,说完了?说完了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。”
丢下这句,黄菁菁也不搭理范翠翠了,转过身,继续干活。
范翠翠堂而皇之被黄菁菁嫌弃成这样,她算是没面子了,软着声喊了几声桃花,只见桃花背过身,不肯搭理她,范翠翠心口一痛,她辛苦拉扯大的闺女,就这么向着外人不理她了,然而她不敢放弃,沿着田埂挪到离桃花和刘氏近的位置,低声道,“三弟妹,你也不理我了吗?”
声音悲怆,刘氏抬头看了她一眼,又扭头看黄菁菁,沉默的低下了头。
“桃花,娘给你买桂花糕了,娘记着上回在外婆家,你看银表哥吃很馋来着,娘都记着呢。”范翠翠抹了抹泪,她月份大了,肚子看着长,田埂窄小,她怕重心不稳,只能站着和桃花说话。
桃花生气的别开脸,“爹说你把奶的钱拿给外婆了,那是奶的棺材本,你不该拿的。”
范翠翠一哽,喉咙堵得厉害,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,又转向刘氏,“三弟妹,我不在,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,你知道我的苦衷的,我娘开口问我借钱,我哪能不给啊,那是我亲娘啊,我也没法……”说着说着,捂着嘴巴嘤嘤哭了起来,“三弟妹,我的心情你懂吧?”
田里干活的人觉得好奇,都直起身子,借着听闲话的空档休息休息。
刘氏眼底闪过一抹痛,嘴唇哆嗦,半晌才挤出一句话,“我懂。”
范翠翠面色一喜,正欲再接再厉说服刘氏帮她求情,谁料刘氏话锋一转,“但二嫂不能那么做,钱是娘的,借不借应该娘拿主意。”
黄菁菁不是蛇蝎心肠的人,话说清楚,借不借都不会伤情分,黄菁菁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,范翠翠自己做错了事。
说完这句,刘氏低头干活,不再搭理范翠翠。
她不懂大道理,不会强词夺理,但错就是错,对就是对,范翠翠做错了事儿却想蒙混过关,不好。
范翠翠失落的低下了头,乖乖在田埂上等着,她为何不下去干活,她怕,黄菁菁打心眼里恼了她,她要不紧着肚子,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,黄菁菁一定会毫不犹豫让周士武休妻,她输不起。
干活的人继续干活,混日子的继续混日子,范翠翠规规矩矩站在田埂上,眉目低垂,态度温顺,安静得和平日判若两人。
黄菁菁当没看见,日头渐晒,黄菁菁收了稻种准备回去了,撒种是个慢活,一时半会做不完,估摸着时辰,周士仁该回了,而她要去菜地割韭菜,检查有没有虫,还要回家洗衣服做饭,事情多得很。
她问梨花回去不,梨花吸了吸鼻子,乖乖点了下头,黄菁菁拉着她的手往回走,经过范翠翠身边,眼皮子都没抬一下,黄菁菁弱弱喊了声娘,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,走到人少的地方才鼓着勇气小声嘀咕了句,“娘,我错了。”
黄菁菁脸上无甚表情,范翠翠左右看了看,又小声说了句。
“嘀嘀咕咕什么呢,学蚊子嗡嗡嗡飞呢,要飞飞远些,别跟前膈应人,这么宽的地儿你找不着地方啊。”黄菁菁侧目说了句,牵着梨花继续往前边走。
范翠翠嘴角抿得紧紧的,上前大步追上黄菁菁,顾不得那么多了,大声道,“娘,我错了。”
周士武说,诚心诚意向黄菁菁认错就会得到原谅,他就是那么做的,范翠翠真没办法了,肚子大了,总在娘家不是办法啊。
出乎意料,黄菁菁连个眼神都没给她,低头问梨花中午吃什么……
范翠翠气得直跺脚,黄菁菁摆明了故意捉弄她的,就是要她出糗,她抹了抹泪,喊了声娘,又小跑着追上去。
“喊什么喊,喊着好听啊,你娘……”黄菁菁正视着前方,还没意识到什么,迎面而来的老妇人激动的扑了过来,黄菁菁不明就里,以为是冲着她来的,没料到对方开口就喊,“翠翠,你怎么不听娘的话,是不是娘对你不好,你竟求着她要回来,我苦命的女儿啊,你怎么不听娘的劝哪……”
黄菁菁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。
范翠翠脸色发白,脸皱成了一天,撇着嘴,极为想哭的模样。
“娘,您怎么来了,家里还忙着……”她的脸不是一般的白,白得瘆人,黄菁菁觉得奇了怪了,难不成眼前的是范翠翠后母不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