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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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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中一黯,垂下眼睫,饶是早已心知肚明老头救走允炆,定然会立即隐居,但别离这么快便来到眼前,依旧不能自抑的悲凉之意顿生。

这些年,我和外公聚少离多,好容易有这数月相聚,转瞬便要别离,外公已是耄耋老人,红尘岁月已有限,此一去,再思相见,只怕今生无期。

却叫我,如何舍得?

心中一冲动,我脱口而出,“我和你一起走。”

此言一出,自己也微微一惊,随即想起,于这京华烟云地,其实并无可值得留恋的人或事,无论是自己所厌恶的兄弟姐妹,还是即将成为皇帝天威难测的父亲,都不能给我如伴在外公身侧的温情欣喜,山庄诸人,才是我真正的亲人,我真真是蠢了,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们一起?想到当年在山庄那段难得畅朗的日子,一时神往,泛起淡淡喜意。

老头听得我话也怔了怔,随即无声摇了摇头,我诧然道:“怎么?你不肯带着我?”

“你这丫头,笨起来实在让人气结,”老头敲我的脑袋,“还记不记得当年接到我的那封信,信里说了什么?还是你只记得随信而来的秘笈和银子,把老爷子我的谆谆之言忘得干净?”

我沉思一下,讶然抬头:“你要放舟海外,远离中原?”

“对,”老头一撇嘴,“你爹那个人,允炆活一日,他都不肯善罢甘休,所以,如今他虽逃了出来,但普天下,难有他立足之地,终生都得不见天日漂泊无定东躲西藏,何况我替他推过命,留在中原,恐迟早有性命之忧,所以,我早就和你说过,此间事了,将携有缘人放舟碧海,这个有缘人,就是允炆。”

我眨眨眼,“离开中原就离开中原,我怎么就不能去了?”

老头胡子一竖:“你去?丫头,那沐小子去不去?”

我顿时哑然。

老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叹气,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你是顺理成章的认为沐小子一定会和你在一起,根本想都没想过其他可能,但你要明白,沐小子不是你,你可以无牵无挂,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东西,他却有家,有老母尚在,有至亲兄弟,他于这非常时期一走,以你爹的疑忌之心,沐家难免遭受牵连,而他也终身有家不能回……当然,你真要走,沐小子还是会一如往常毫无怨言的陪着你,但是你忍心让他抛弃这一切?忍心让老母失去幺儿,忍心让他为难?”

我默然,这还用问么?自然不能,外公说的对,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。

老头看着我,难得态度端肃的叹了口气:“丫头,你什么都好,明决刚毅,聪慧洞彻,唯独心地尚不够冷硬,这自然是好事,只是于情之一字,便不免过于拘泥,纠缠磨折,苦人亦自苦,伤人更自伤。”

我知道这是老头的临别赠言了,一时心下酸楚,只含泪颔首,却无言以对。

他继续道:“你家老头我虽号称晓天机明人理,但你也知道,但凡推命称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数铁板神数之类种种,无论怎生精深此道,一旦施之于自身与亲近之人之身,多有不准,所以你的命,我从未给你推算过。”

我霍然抬头,“没有?!”

他愕然看我,“自然没有,你何有此问?”

我吃吃道:“那那……那……当年我曾在你书房里看到几句话,批的是‘威仪天下,终致洇于草莽,名盛当世,终致后世不闻,英才尽仰,终致孤寒一生’……难道说的……不是我?”

“自然不是你!”老头连眉毛都竖起来,“你怎么会认为是你!”

他似是想到了什么,突然嘿嘿奸笑,“叫你偷看!”

我垂头,只觉得嘴里似是刚咽下三斤黄连,苦涩至难以形容,不是我……居然不是我!可笑我这许多年来一直以为说的是我,由此在内心里隐隐畏惧命运,诸多逃避,尤其是最后一句,我不能否认那句话我一直妄图忽视,却不能摆脱那巨大的阴影,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对的机会中,我选择了放弃或走开。

因为我一直畏惧那区区数十字的命运,会最终携着不可挽回的威势,降落于我的历程,并殃及无辜。

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,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!

那我之前的那些……算什么?

闭目,苦笑,终至无言。

老头一直观察我的神情,此时突缓缓道:“丫头,不必想太多,你只需明白,一切都是天意,命运如此安排,未见得是薄待了你。”

我懒懒道:“我无意看见那批命,也是天意?”

“焉知非福?”老头只答我四字。

他揉揉我的发,“丫头,以后,山庄暗卫就交给你了,那四个活宝会帮你的,只是你要记住,暗卫于你,既有莫大助益,亦有莫大隐患,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你那个贪心老子,一定会盯上山庄势力,作为帝王,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还有这般暗流势力的存在,丫头,他若逼迫你,到时你交也不交?”

我冷笑,“他若和我好言商量,我会考虑将暗卫势力不再扩充,并承诺永不与他的统治相对立,若他贪心太过,想着的是吞并掉山庄势力,我凭什么要将外公几十年心血一手缔造的暗卫势力拱手相让?他又凭什么坐享外公的东西?”

老头扬扬眉,道:“也不必执着太过,他真想要,就给他罢,只不可助纣为虐罢了。”

我怒气上来,道:“不行,外公留下的东西,谁也别想抢。”

“再说,”我取过桌上老头掏出的暗卫名单和分布图,皱眉道:“你总得带走一批人,否则一老一少,孤身流浪海外,万一遇上什么事,如何自保?不成不成,你不带走一半人,我不放你走。”

老头失笑,“你是不是打算我带三百流寇,啸聚海外,扬威异域,做那海大王去?”

我点头,正色道:“若于某地停留,遇上昏君无道,当地百姓生灵涂炭,恰好可揭竿起义,解民倒悬,保不准万民一拥戴,你便做了那啥爪哇、古里、暹罗、阿丹、忽鲁谟斯、木骨都束之类国家的大王,我也好讨个公主做做。”

他哈哈一笑,道:“你马上就是天朝上国的公主了,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?放心,一些跟随我很多年的老家伙,暗卫里再呆着已经不适合了,我已让他们在苏州府港口等着我,他们也没什么牵挂,带着便带着吧。”随即拍拍我肩,顿了顿,语气突有些感慨。

“怀素,一眨眼,你也这么大了,当年你娘在你这个年纪,已有了你。”

我心中一震,抬眼看外公,他神色里微微怅惘,似是想起了少年时便离他而去的爱女,想起她宛转明慧的容颜,她去时,他已很久未见过她,在他的记忆里,那个清丽绝俗的小女儿,永不老去,鲜亮如初,正如此刻,他即将再次面临离别,在以后的岁月里,他定会如此记忆不改的,想起我。

命运总在无情,重复又重复。

九十高龄的外公,即将远涉重洋,难有回归之日,纵然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,纵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体,笑傲烟霞逍遥蓬莱原该是他的最终归宿,可我依旧不能抑制的悲从中来,我爱的人,一一离我而去,留我在这碌碌红尘挣扎前行,他日天涯转身,再无人殷殷相候,此番寂寥悲凉,如花调心谢,碎去无痕。

换得泪流满面,我投入他怀。

老头轻轻拍我的背,喃喃道:“也没什么好说的了,痴儿,且记着,万事随缘而已,还有,你总是失之于刚傲恣肆,不妨慎微些,权,然后知轻重;度,然后知长短,诸葛一生唯谨慎,卧龙尚且如此,你有什么理由例外?”

半晌,他推开我,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,放在我手中,道:“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烧饼考校你家老爷子,是有《烧饼歌》,此千字诗,是老爷子我以象数推论入化而来,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黄国运,是为凛凛天机,不可轻泄,你且收好了。”

我接过,愕然道:“莫非我爹篡逆,你也知道?”

“南方终灭北方终,”老头一笑,“我早说过,天意也。”

我嘶的抽一口气,怒道:“他也算和你有点亲戚关系,你怎么就能算出他来?不成不成,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这神仙放走,你今日得帮我算算,不仅我,你那四个活宝弟子,沐昕啊都得算算。”

“什么亲戚关系,”老头怒道:“我推算的是国运,怎么知道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?要不然,哼!”

我拉他衣袖:“算吧算吧,错了我不对人说,不算你丢人。”

老头瞪我:“什么丢人不丢人,你当这是吃烧饼,多吃少吃不过是肚子涨点或瘪点?今天这时辰不对,只能算一个,而且你不必算了,定是不准的,便是准,说出来反生变数……沐昕也不必算了,他和你是一回事……”他忽转头向窗外看,隐约听得有人缓步行走吟咏之声,我听那声气,却是远真。

老头目光一闪,道:“此便契机……”袍袖中指掌微动,脸上忽闪过一丝青气,喃喃道:“果然……”

我急忙追问:“什么果然?”

他瞟我一眼,似是微微犹豫,才道:“想来与你无妨,你不必问了。”

我正要瞪眼,他又道:“远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,这许多年,他云游天下,在我身边的时日最短。”

我皱眉,觉得他这一句话颇为古怪没头绪,正要细问,他却已站起,道:“我便去了,你一切小心。”

我怔怔站起,道:“你……不让我送你么?”

他道:“我已在苏州府刘家港备了船舶,然后自苏州至福建长乐出洋,那小皇帝心有未甘,我已命扬恶迷倒他送走,今天便要赶去,舟行海上,他想回来也没办法,难道跳海游回来?”

“至于你,”他很平静的对我一笑,“很快就有人要来找你,你怕是分身乏术,记住,”他竖起手指,“事有可为不可为,不可强求。”

随即又自失一笑,喃喃道:“不过白说一句罢?……”再不言语,转身就走。

我追前几步,茫然伸手,欲待挽留。

他却于稀薄日光中,头也不回去了,日光将他背影越拉越长,清瘦的覆盖在我的身影之上,再缓缓拉开。

我怔然而立,看着他长衣漫卷飘然而去的背影,微热的泪泛起,却仍露出淡淡微笑。

低声呢喃:“保重…。”

外公,我知道,这繁华不堪的人间烟火,红尘守候,本不应留住你,你属于更遥远的天涯,想必是为了所在乎的人们,你才羁绊这垂三十年。

如今,你自由的行去,漠视那城郭灯火招展如花。

外公,但愿从此后,你行走江海之间,所经岛屿,皆波平浪稳,所历世情,皆海晏河清,

而我,从此后,将长行,寂寥人生。

怅立良久,直至风露渐下,霞光悄生,而远山更远之处,隐约有笛声逶迤而来,清亮明锐旷达畅朗,穿金裂石高亢入云。

重重碧色中,斯人已远。

我喃喃低吟:

“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、老易悲如许。更南浦,送君去……万里江山知何处。回首对床夜语。雁不到、书成谁与。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、恩怨相尔汝。举大白,听金缕。”

沐昕过来,悄悄揽住我肩。

轻轻道:“转瞬变幻江山,斯人一去飘然,倒更合稼轩诗意……经行几处江山改,多少亲朋尽白头,归休去,去归休,不成人总要封侯。浮云出处元无定,得似浮云也自由。”

我静静听着,悄悄拭了泪,笑道:“那老家伙是自由了,乘风好去,长空万里,直下山河,却留我等于这苦楚人世挣扎,真是自私。”

他微笑,抱紧我,在我耳侧呢喃:“你还有我呢。”

我将脸轻轻伏于他肩,沉默不语,只闭目感受他气息清远,耳听得夜虫唧唧,不远处溪涧幽草间有点星莹光闪烁,偶有流萤飘飞至我们发梢眼角,明灭而微碧的光,映得人眉目朦胧。

风袭流星,露侵荒台,相拥的人,自有一份沉静的温暖。

良久,我轻轻道:“是,我还有你。”

沐昕揽着我,指了指不远处几处尚算干净的方石,想是当日建观时多余的石料,道:“你站得也久了,去那坐会。”

刚在石上坐下,我瞪大眼睛,好笑的看见沐昕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。

低郁的心情微微冲散,我眨眨眼,“偷的?”

他笑而不答。

“师傅的宝贝,居然给你偷了去,”我伸手抢过酒壶,先灌了一口,“其实,只怕是故意为之吧。”

沐昕浅浅一笑,抚了抚我的发,道:“慢些喝……怀素,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,那样会少了许多快乐。”

我将酒壶递给他,笑,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那管他日是与非,来,一人一口,不过你少喝点。”

他指尖一弹酒壶,其音清越,我听着那声,怔了怔才道:“你好奸,居然先喝掉一半……”

他微笑,“我怕你耍酒疯,只好未雨绸缪了。”

我佯怒,“好你个沐昕,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?拿来----”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,突想起一事,问道:“先前城门夺马,你用口型,对贺兰悠说了什么?”

他淡淡道:“多谢赐马。”

我失笑,“你会气死他的。”

“贺兰教主何等人物,没那么容易被气死,”沐昕目光突然一亮,“你一直看着?”

“自然,”我倚在他肩,将他的发绕在指上,“难道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逃跑?”

他笑笑,静静俯视我把玩他的头发,突道:“当日我记得我曾被你抢去一缕发……”

我霍地坐起,瞪他:“胡吣……”

他只凝视着我,满目笑意。

月色垂落九天,流上屋瓦,再铺开一地银辉,六月初夏,风声疏柔,翠叶玲珑,而身周群山攒拥,流水铿然,谈笑间,一溪风月无声,直欲醉眠芳草。

——

夜将深时,我酒至半酣,在沐昕怀里静静睡去,休管昨日与明日,几多人间愁烦事,且于此刻,换得更深好眠梦一场。

沐昕只是轻轻抱着我,仰首看天上明月。

隐约听得有人步声轻捷,靠近沐昕身侧,我向来警醒,闻声立醒,却听沐昕极轻的嘘了一声,似是示意对方莫要吵醒了我,我便默然不动,继续佯作熟睡。

是刘成的声气。

他压低嗓子,道:“方姑娘……走了。”

沐昕不动,大约是以目示意相询,刘成又道:“她今日一直烦躁不安,先前怕误了你们的事,不敢妄动,你们回来后,她趁大家相送老爷子,各自安排的时机离开了,还不让我告诉你们,我怕这变乱时期,她会出什么事,所以想了想,还是来禀告少爷。”

沐昕嗯了一声,刘成走开,沐昕又等了等,才静静道:“你既已醒了,再硬伏着岂不难受,起来罢。”

我讪讪一笑,抬起头来,道:“方崎会去哪里?”

两人对望一眼,同时道:“回家。”

我起身道:“我们进京是一路潜行,依照外公的布置,”怀素“此时还在赶来京城的路上,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,我们就露馅了,方崎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,只是想必她太过担心家人,没奈何才离开,虽说父亲此刻未必顾及到她,但也需小心着…。先拜托下师傅,赶上去照应她吧。”

前方树上有银光一闪,沐昕抬头看看,道:“先生去了。”

我点点头沉思道:“扬恶送外公还没回来,师傅先去了京城,其余的人,按原来的打算,立刻回返镇江府,与假扮我们一行的人换回身份,再等父亲派人来接。”

——

次日午后,我们刚刚回到镇江,在客栈里换回身份,乍一在街上露面,便遇上了梁明带的一支队伍。

他见了我,难掩喜色,躬身道:“郡主果然赶来了,王爷一路兵锋如火,昨日已取京城,立即命末将来迎郡主,末将想着郡主当循我军行军路线而来,一路过来,果然在镇江遇见郡主。”

说着便恭敬牵过马匹来,请我们上马。

我点点头,淡淡道:“皇帝呢,怎样了?”

他现出一脸黯然之色,“帝为奸臣所蔽,不信王爷昭昭之心,竟举火焚宫……驾崩了……”

“哦?”我讶然道:“怎会如此!”

他低首道:“我等进宫,便见宫中烟起,王爷急遣中使往救,至已不及,后来见着焦尸数具,王爷极为伤心,痛哭相抚,言道可惜先帝枉负王爷忠挚之心,不意不谅而遽至此……”

我看着他闪烁神情,在心中冷笑,面上却做出黯然神色,道:“可惜先帝了……何至于此!”

言罢上马,一路赶向京城。

京城城门,查问得较昨日更为严格,守门士兵看见梁明,忙躬身让到一边。

梁明脸色凝重,道:“着紧些。”众人诺诺应是,我故作不知,偏头问他:“怎么了?”

他忙答:“回禀郡主,末将也不知,是姚先生传下的命令。”

我诧然道:“姚先生?”

梁明道:“是道衍大师,他还俗了,俗家姓姚,名广孝。”

“还俗?”我没有笑意的笑笑,“也当还俗了……父王在哪里?宫中?”

他应是,又偷眼去觑沐昕,我知道自当年他被沐昕掠去过,又被我派人威吓后,他见了沐昕和我,总是很不自在,看他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,我笑谓沐昕道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
他点头,道:“我在京城沐家别府等你,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哪里吧?”

我点点头,他又望望远处皇宫的飞檐,目光一掠又收,淡淡道:“沐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素食,你要记得回来品尝,可别和王爷谈得高兴,让我饿着肚子空等。”

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,微微一笑,道:“申时之前,自然要回来填五脏庙。你且等着我。”

——

当我在华盖殿再见到阔别一年的父亲时,立于殿门,竟有刹那惊怔。

大殿幽深荫凉,高远深邃,莲瓣中拱云龙,龙口悬垂吊灯的五彩藻井下,一人端坐于华盖殿四面不靠的宝座正中,微低着头,正细细抚摸精雕细刻的鎏金扶手,一线微光自藻井射入,正照上他侧鬓,一点细白的光色跳跃,华发初生。

那般广袤深远的殿堂,那个高坐宝座之上的人,这一刻,看来,无比遥远,无比孤独,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,喜悦而苍凉。

去岁我自燕军大营中离开时,四十许壮年的父亲尚黑发满头,如今一年不见,鬓发已苍,我不用细想也知道,这半生的辗转心念,这四年的日夜熬煎,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,这决战之前的孤注一掷,早已提前耗损了他的精神,转侧之间,换去华年。

可最终,他胜了,提千万军马,破一朝都城,逼死亲侄,谋夺江山,换来白发几茎,在他看来,是值得的吧?

殿门前,太监欲待唱名,我一摆手,阻止了他,缓缓迈过高高的门槛。

他抬起头来,抬首间目光如炬,灼灼闪光,努力掩饰的兴奋欢喜,于这无人深殿之处,终不可抑制流溢。

“怀素,你来了。”

我颔首,声音漠然平静:“恭喜父亲,不日将身登大宝,君临天下。”

他不掩喜色:“怀素,为父能有今日,你居功甚伟,为父还没好好谢你。”

“不须,”我随意坐下,“你终究是我的父亲。”

他看着我,喜色渐渐淡去,目光流转,忽道:“你过来时,可见奉天殿已成废墟?”

“见过,”我淡淡道:“我还于火场之前焚香三柱,以祭先帝之灵。”

他目光闪烁的看我,试探道:“怀素,你……伤心否?”

我撩起眼皮,自下而上看他,直到看得他避开我的目光,方漠然道:“如果我说我伤心,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复活?”

他眉头一抽搐,随即道:“建文之死,非我所愿,不意他刚烈如此……”

我微微冷笑起来。

他住了口,疑惑的看我。

我轻轻抚摸手下鸡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,也不看他,道:“听闻燕军进京城后,在皇城门口接了道奇怪军令,大军退守龙江驿……敢问父王,这是为何?”

他不答,侧转头去看殿前香炉。

“最后一刻不曾挥军直逼,却以攲角之势围困京城,父王,我可不敢认为您在最后一刹突然心软,有意放允炆一马。”

我斜睇他,“你惧这逼宫杀侄罪名,惧这天下悠悠之口,你围困皇城,只是给他时间让位或自尽,对不对?”

戟指向他,声音冰冷,我道:“父亲!你如此狠心!”

他顿了顿,面色变幻,半晌,怒道:“怀素,怎可咄咄若此!”

我冷笑,不答。

所谓先发制人,后发者制于人也,火场中未见允炆尸体,父亲难免怀疑到我,与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盘问于我,倒不如我挟怒而来,以问罪之姿,摘清自己。

父亲是大略知道我与允炆情分的,而以我的性子,我若对他的“死”漠然视之,不曾言语,父亲反而会起疑,但亦不可做作太过,此间分寸,需拿捏得当。

我这番神情讥刺,想必起了作用,他虽有怒色,但目中疑色反而渐淡,只是尚自未能尽去。

外公给他种下的这根刺,令他隐痛在身,却难以宣之于口,我在心中暗暗苦笑,只怕这也将是我们父女之间的暗刺吧?

暂时虽不至于牵肝扯肺,却很难说日久天长之后,不化为痈疽脓肿,折磨人日夜难安。

然我不悔。

外公说,事有可为不可为,然,事亦有当为不当为。

父亲渐渐平静下来,倒是主动转了话题,絮絮和我说些善后登基事宜,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,当他说到即位诏书,须得寻得当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亲草,方可令天下归心,纵观当世,莫如方孝孺者,文章醇正,海内之冠,天下读书人之首也。

我心一紧,转首去看他,见他神色坚定,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,思量一番,斟酌着道:“正学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,只是其人听闻生性执拗狷介,且忠事前朝,只怕届时未必应父亲之诏,此人刚烈,若是当庭说出些言语来,父亲,只怕斯时你难以自处。”

父亲目光一烈,寒声道:“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,还怕拨弄不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?”

我皱眉:“读书人风骨,未必能以威武屈之,当心千载之下,史笔如刀!”

“不妨搩碎之!”

我只觉得寒意森森,抬目看他,浓眉之下目光几近狰狞,颊上肌肉都微有扭曲,怔了怔,想到这许多年来,他在我面前,多是温和慈爱模样,纵然我早知道他绝非良善之人,却也曾自欺欺人想过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,然而我今日亲目他这般神色,终是忍不住黯然。

沉思有顷,我慎重站起,向父亲施下礼去。

他愕然至几欲立起。

“怀素,你这是为何?”

我俯首,诚声道:“怀素有一事相求。”

他微侧头看我,慢慢道:“为方孝孺?”

我正色道:“正是,方孝孺其人,刚介之名重天下,必不会降附于你,我求父王,若方氏拒草诏之请,万勿杀之。”

言毕又施一礼。

父亲定定看着我,目中神色微有感慨,半晌道:“怀素,你素日刚傲,桀骜不训,这许多年来,我未曾见你为谁俯首,不曾想,你首次折节如此,竟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读书人。”

他喟然道:“他与你有何交情?”

我一哂:“无,我不过是欲为天下读书种子,留传一薪火耳。”

“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辙,”父亲笑起来,“这腐儒,能得你二人慎重请托,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。”

“也罢,”他道:“我既应了道衍,如何反会拒绝你?这个腐儒,只要他识相,我自然不难为他。”

我皱眉,道:“我请托的是,如果他不识相,你也别杀他。”

“你当我杀人如麻么?”他笑起来,“方孝孺得天下之望,我自会慎重。”

我深深看他一眼,道:“如此,多谢父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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